Saturday, May 31, 2014

浮云(四)



王长安和林叙春在大学里同系不同班,宿舍住斜对门。一开始不熟,走廊里遇见了只是点点头。后来系里举行了一次新生足球联赛,以班级为单位组队。虽然只是踢七人制的小场,也能看出队员们的技术参差不齐。两个人打过交道,都有了将遇良才,惺惺相惜的感觉,后来就经常一起去踢球。

那真是无忧无虑的一段好时光。下午下了最后一堂课,飞快地回宿舍换好衣服,便抱着足球在楼道里吆喝:“踢球去踢球去”!一般至少能召集上七八个人同去。人少也没关系,到操场上占好场地,自然还会有其他人来加入。踢完了,满头大汗,心情舒畅地慢慢蹓跶到食堂打晚饭。有时踢得高兴了,也会错过饭点。大家就随便去附近的小饭馆,点上一碗砂锅饭,或是一份炒米粉。围坐在树下的圆桌边,边吃边看傍晚的路上,各色人等来来往往。

除了他俩,每场必到的还有一个叫关一夫的。他个头中等,可是弹跳力特别好,反应也很快。每次只要他守门,进球的数目就会大大降低。大家都说这是他名字起得好的缘故。他一开始还总想着要踢前锋,后来射门准头太差,迫于大家的压力便安于专业守门员的位置了。

有一天中场休息的时候,大家围坐在球门附近喝水。关一夫突然推推林叙春的肩头:“快看那个跑步的女生!”男生们一齐转头。一个编着辫子的女孩,身穿一套天蓝嵌白条运动服,正从弯道上轻快跑过。

林叙春说:“怎么?”

“我注意她好久了。她经常来这里练长跑。不是你们班的么?帮我介绍一下呗?”

“是吗?没印象。”林叙春昂然答道。“兄弟对女人不感兴趣。”众人一阵嬉笑。

“切,假正经。算了,我自己想办法。”

二十分钟以后,一个队友把球回传给关一夫,力气稍微轻了一些。对方的前锋见有机可乘,从侧面跑了过来。关一夫迅速冲出禁区,抢先一步碰到了球。不过他没有大脚把球开回前场,而是漂亮地倒地将球铲出界外。

王长安看到这个铲球摇摇头,心想毫无必要。再看时,却见球在栏杆上一弹,回来滴溜溜地刚好滚到那个跑步的女生面前。她用脚停住球,朝球场里张望。关一夫殷勤地迎上去,两人交谈片刻,他才弯腰捡起球跑回来。过来扔边线球的小许接过球来,在关一夫肩上用力一拍:“行啊夫子!”

Tuesday, May 27, 2014

浮云(三)



到了家里,杜明明一边提醒林叙春把打包的食物放进冰箱,一边领王长安去书房安顿下来。

说是书房,其实并没有什么书柜书架,只有一张书桌,一把旋转椅。房间里最占地方的是一张双人床。床头板又宽又高,漆成深棕色。

杜明明招呼王长安把行李摆进壁橱,又拿出一条干净浴巾放在床上。“林叙春有时候工作晚了就睡这屋。床垫有点硬,不知道你习不习惯。床单应该是新换的。洗手间就在门口。你还缺什么东西就说。口渴的话厨房里有瓶装水。”

顿顿又说:“本来应该让你们抵足而眠,叙叙旧什么的,可我还要叫林叙春帮我弄一下电脑上的东西,出差要用没办法。好在你们明天还有大把时间聊天。现在东部时间也快半夜了,你要不先早点休息吧。”

王长安确实有些累了。他谢过好客的女主人,草草洗漱完毕就关灯躺下。

躺下了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这不能算择床吧?曾经有一年多的时间里,他在这张床上睡得无比安稳。

床是林叙春刚到美国的时候,对王长安的二手旧床看不上眼,去网上拍卖行里买来的。那个私人卖家不知为什么,买了新床,却没有使用就急着低价出售,唯一麻烦的是要买方取货。王长安租了一辆货车,按地址找到三十英里外的一个小镇上。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,屋里还坐着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在看电视。她把他们带到地下室里,指着许多箱子中的某几个说:“就是这些。不好意思你们得自己搬,这个家里没有男人。”说完半抱歉半苦涩地笑笑。王长安那时没敢问是怎么回事。现在想来一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。其实世界上大多是悲伤的故事。

门忽然被敲了两下,然后轻轻地打开了。林叙春抱着一卷什么东西站在门口,迟疑地问:“长安,睡了吗?”

王长安翻身变成仰卧。“没有。怎么了?”

“今天冷。被子有点薄,给你加一条毯子。”林叙春似乎眼睛还没习惯黑暗,很慢地走过来,把毯子盖在王长安身上。他犹豫了一下,顺势斜坐在床边。“长安,我——”下面便说不下去。

王长安觉得有些恍惚,仿佛被这床带回了过去。他脑子空荡荡的,并不想揣测或者追问林叙春要说的是什么。光线暗淡,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。欲望在血管里左冲右突,终于坚硬地簇拥在一处,而林叙春的手肘正有意无意搭在附近。王长安一动不动,觉得全身发出湿热的水汽,透过被子蒸腾而上,被林叙春手臂压住的皮肤更是灼热。

正在棋陷僵局,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,半开着的门外走廊上光影摇曳,应该是杜明明在客厅里走动。“哎,我的手机充电器在哪里,你见过吗?”

林叙春深呼出一口气。“睡个好觉。”他退出去,把门带上了。


Friday, May 23, 2014

浮云(二)


这家饭馆在高速旁边一个无名的小商场里。它似乎刚开张不久,菜单崭新,第一页上列了好些新派川菜的名字。杜明明一个个朗诵出来,表示赞赏,说同事的推荐果然信得过。看他们都说‘随便’,她就大包大揽地点了六七个菜。

这是最奇怪的一顿情人节晚餐。三个人在圆桌边坐成等边三角形的位置,两个男人都沉默寡言,只有杜明明兴高采烈,言笑晏晏。

她先是感慨会面难:“你说多巧!我前天就知道了,叫林叙春陪我来,他非说这有什么可看的。我告诉他,这有划时代的意义好不好?!而且我明天就要去出差一个星期,怕回来就看不到了。我软磨硬泡,让他把这两年欠我的情人节礼物都赔给我,他才同意今天来。出门前又磨磨蹭蹭的,101还堵车,我都以为赶不上了。没想到不仅看到了,还遇见老同学。你说他应不应该谢谢我?”

老同学们勉强笑笑。

杜明明接着询问王长安工作是干嘛的、忙不忙、要加班吗、闲暇时间都干点什么。“你现在还有时间踢球吗?据说你当年可是系队的主力前锋呢!”

王长安说自己经常要加班,偶尔能踢踢室内足球。她点着头说:“林叙春也不踢球了,每天一吃完晚饭就又开始干活,简直是个工作狂!”又想起什么,笑起来:“对了,他还有个同事,老是晚上给他打电话讨论问题,要是个女的的话我就要发火了。”再想,又笑:“不过也难说。林叙春讲着讲着电话,有时候就走到书房里去了。谁知道他们还是不是在讨论技术问题?有一次我跟过去想听听,他却把门关上了。我刚想把耳朵贴到门上,他又出来,走到厕所里去了。等我耳朵贴到厕所门上——只听到冲水的声音!哈哈哈”

“明明!”林叙春低声叫了一句,克制的面容上透出愠怒。杜明明不以为意,耸耸肩对王长安说:“别理他,这人有恐同症。”

这话初听荒谬,想想也有道理。王长安竟不由自主,发出会心微笑。林叙春不出声。

Wednesday, May 21, 2014

浮云(一)

2004年2月14日,阴

两个身穿婚纱的新娘从大门里走出来。她们年龄看起来都在四十左右。一个礼服式样简洁庄重,几乎就是一条厚缎子的连衣裙,另一个却繁复华丽,拖着长长的头纱。两人挽着手臂,边走边低声交谈。

在门外排队的人们骤然鼓起掌来。其中一个新娘微微一惊似的偏头看过来,脸上旋即绽开了笑容。

快门“咔”的一声响过。王长安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下来,查看刚拍的照片。他不停地按着放大,直到那张灿烂的面容占据了整个屏幕。最纯粹的喜悦。他用拇指外侧轻轻扫过屏幕,感到一种温暖从平滑冰凉的玻璃下透出来。

门口很快又出来了一对男人,穿着牛仔裤套头衫,有一个还拿着手机在打电话。他们在路边等了两分钟,街角处开来了一辆老式敞篷车。司机是一个矫健的年轻人,出来就给他们一人一个用力的拥抱。大家一起动手,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串色彩缤纷的气球绑在门把手上,又把一块写着“Married with Pride”的牌子挂在车尾。牌子的一角还用线拴着七八个易拉罐,拖在地上。两人和朋友告别,跳上车猛踩油门,绝尘而去。空罐头在地上此起彼伏地弹跳着,大声宣告着他们的快乐。

王长安把镜头转回来,对准门口的队伍。工作人员在分发表格。一个年轻的女孩把表格铺在同伴的肩后,仔细地填写着。一大绺头发滑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,她匆匆地用手把头发撩上去别在耳朵后面,又接着填表。这个动作也被王长安定格住了。照片的背景里,旧金山铅灰色的天空已经开始变暗,像是随时会落下雨来。

王长安觉得有点累了。他坐到台阶上,拧开保温杯,喝了一口咖啡。咖啡是四个多小时之前在机场灌的,还留有几分温热。味道是经过连锁店标准化的不过不失,喝下去让人有一种安心的感觉。

坐了一阵,王长安看见远处有两个人手牵手跑过来。他们的身影被白天最后一丝光线勾勒得有如剪影。他赶紧站起来,对着这难得的画面连拍了好几张。离得近了,可以看出跑在前面的人个子小一点,后面的人被拖着拽着,似乎有点不情不愿地跟过来。他再次举起相机,对准他们半按快门对焦。人物的脸在取景框里变清晰的一瞬间他略略一怔,想停下来,手指却已经自动按了下去。

王长安端着相机的手慢慢地垂到胸前。这时候那两人已经跑到他旁边。前面是个中国女孩,踮起脚尖急切地向门里张望,一边说着:“还没关门,太好了!赶上了!哎你说我们能进去看吗?”,后面的那人却置若罔闻。他站住不动,复杂的眼神停留在王长安的脸上,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打招呼。四目相对。王长安默不作声。对方终于开口说:“长安——”

女孩没得到回答,回过头来,刚好听到下半句:“——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。她的眼神便好奇地从同伴转到王长安身上。王长安只得干涩地应道:“林叙春,好久不见。”

看林叙春一时没有说话,女孩用力拽了他的手几下。他才醒悟过来:“噢,我介绍一下,这是王长安,我大学同学。这是杜明明,我的——妻子。”

杜明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“老婆就老婆呗,怎么被你说得这么怪怪的?”又转头对王长安说:“你好,久闻大名。”

看王长安眉毛抬起表示讶异,她又补充说:“是啊,在林叙春的相册里面见过。还有,去年你们那个外号叫‘夫子’的同学来这边玩,住在我们家,讲了好多你们‘四人帮’的故事呢。你们这么好的朋友,现在都很少联络了,真可惜。”

没等王长安回答,门里又出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,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,他的同伴外表看起来倒是普通。杜明明赶紧拿出一个袖珍相机对他们一阵猛拍。拍完之后她用下巴一指他们远去的背影,对林叙春和王长安神秘地低声说:“快看,bear和bear hunter!”见两人神色木然,又摇头感叹:“唉,你们怎么什么都不懂。”

接下来的一对,被杜明明迅速鉴定为“忠犬攻,女王受”。她兴致高昂,完全注意不到身边的尴尬气氛。林叙春有气无力地说:“明明,你别脸谱化。。。”

“好吧好吧,就你政治上最正确!”杜明明眼珠一转,把相机对准两位互相搀扶,白发苍苍的老人。“那我来拍一个‘有情人终成眷属’!”

字字锥心。王长安开始收三脚架。“你们再看会儿,我先走了。”林叙春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,杜明明却大摇其头:“这算什么意思,你们老同学好不容易见面,怎么说走就走了?对了你是住在纽约对吧?这次来是出差还是来玩?待多久啊?”

“哦,我就是周末自己过来玩两天,明天晚上就回去了。”

“那你今晚住哪儿?”

“呃。。”,王长安昨天听到消息的时候急匆匆的买了高价机票,晚上又赶着干活。今天一早就出门了,从机场直接坐出租车过来,还根本没有来得及想订旅馆的事情。

杜明明胜利地一笑:“就住我们家吧,正好叙叙旧。明天让林叙春陪你出去转转。上次夫子来,也是这种接待规格。”看王长安还要推辞,她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拉杆箱把手:“时间也不早了,我也看够了,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吧。我们的车就停在两条街以外。对了这边的川菜比纽约还是要正宗一些,你要不要试试看?”


注:旧金山市长Newsom从2004年2月12日开始在市政厅签发同性婚姻证书,到3月11日被迫停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