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殊、柳永和晏几道

最近在读周啸天先生著的《宋元明清诗词曲鉴赏》。开卷不过三分之一，已经受益不浅。有些感想记录下来。

书里选录的作品是按作家排的，作家又大致按时间先后排。

晏殊（991-1055）的词我以前只知道“一曲新词酒一杯”的那首，原来的印象就是空灵。现在才发现他另外还有更妙的作品，也是浣溪沙，抄录如下：

一向年光有限身，等闲离别易销魂，酒筵歌席莫辞频。
满目山河空念远，落花风雨更伤春，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
这篇很对我胃口，尤其是上阙。我从小时候起就痛感生命短暂，喜聚不喜散，最恨的就是一个人呆着。这就是为什么上自习的时候我一定要去图书馆，而不去小教室的原因。哪怕是坐在一群陌生人的中间，心里也觉得踏实多了。不过这好像有点跑题了。

晏殊的佳作还有：

槛菊愁烟兰泣露，罗幕轻寒，燕子双飞去。明月不谙离恨苦，斜光到晓穿朱户。
昨夜西风凋碧树，独上高楼，望断天涯路。欲寄彩笺兼尺素，山长水阔知何处？

他的风格是悠闲雅致的。他仿佛立足在高处，用怜惜欣赏的眼光俯瞰众生。用周先生的话说，叫“圆融平静”。

过了一会，看到柳永（?-1053）。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止于语文课本上的一篇《雨霖铃》，还有他的词“只合十七八女郎，执红牙板，歌‘杨柳岸，晓风残月’”云云。感觉一般。这次又多读了几首，更是不喜。首先，他的词就像散文一样，散漫不工整，通篇读下来如新体诗，缺乏韵律之美。其次他用的词语浅白通俗，不用典故，不合我阳春白雪的胃口。特摘录一首作典型：

自春来、惨绿愁红，芳心是事可可。日上花梢，莺穿柳带，犹压香衾卧。暖酥消，腻云亸，终日厌厌倦梳裹。无那，恨薄情一去，音书无个。　　
早知恁么，悔当初、不把雕鞍锁。向鸡窗、只与蛮笺象管，拘束教吟课。镇相随，莫抛躲。针线闲拈伴伊坐。和我。免使年少，光阴虚过。

虽然怨妇心情写得逼真，但是这样的语言入诗，终嫌轻佻浅薄。有关柳永，有几则轶事不可不知，我按大概的时间顺序整理如下：

1. 柳永考进士不中，曾发牢骚作《鹤冲天》，有“忍把浮名，换了浅斟低唱”一句，（前面更是不堪，说什么“烟花巷陌，依约丹青屏障。幸有意中人，堪寻访。且恁偎红翠，风流事，平生畅。青春都一晌。”）三年之后得中，却被宋仁宗批上一句“好去浅斟低唱，要浮名作甚？且去填词”，将名字轻轻抹去。柳永便讪讪然自称“奉旨填词柳三变”，后来改名柳永，四十多岁方中。

2. 柳永曾作一首《醉蓬莱》献给宋仁宗，皇上看了第一个“渐”字便皱眉头，最后掷于地下。

3. 柳永以门生身份去拜见晏殊。晏公曰：“贤俊作曲子么？”三变曰：“只如相公亦作曲子。”公曰：“殊虽作曲子，不曾道：针线慵拈伴伊坐。”柳遂退。

4. 少游自会稽入都，见东坡，坡云:“久别当作文甚胜，都下盛唱公‘山抹微云’之词。”秦逊谢。坡遽云:“不意别后，公却学柳七作词?”少游曰:“某虽无识，亦不至是，先生之言，勿乃过乎。”坡云:“销魂，当此际，非柳七句法乎?”秦惭服。

从这些传闻看来，柳词流传极广，上至皇帝高官，下至平民歌伎，无不知道几句。不过褒贬不一，相差极大。像他这样放浪傲慢之人，低俗淫冶之词，吾甚不喜。

下面再接着说晏几道（1040?-1112）。他是晏殊第七子。前面看了晏殊对柳永那么不留情面，我不由得为晏几道捏了一把汗，生怕他才学不济，给乃父丢脸。惴惴不安地一读之下，竟是狂喜。原来小晏词风艳丽浓郁，却丝毫不涉狎邪。录几首如下：

彩袖殷勤捧玉钟，当年拚却醉颜红。舞低杨柳楼心月，歌尽桃花扇底风。
从别后，忆相逢，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，犹恐相逢是梦中。

单看上阙，绚烂夺人；转到下阙，多情痴醉。此词真是神来之笔，令人反复吟诵不已。庞庞读后，评道：“公子哥儿”。

梦后楼台高锁，酒醒帘幕低垂。去年春恨却来时。落花人独立，微雨燕双飞。
记得小蘋初见，两重心字罗衣。琵琶弦上说相思。当时明月在，曾照彩云归。

看他写到小蘋时，思慕之情跃然纸上，但是却“发乎情，止乎礼”，比柳永的“师师生得艳冶，香香於我情多”何如？

小令尊前见玉箫，银灯一曲太妖娆。歌中醉倒谁能恨，唱罢归来酒未消。
春悄悄，夜迢迢，碧云天共楚宫遥。梦魂惯得无拘检，又踏杨花过谢桥。

此篇最后两句大妙，据周先生说，道学家程颐也看了笑道：“鬼语也”，意甚赏之。

我相信文如其人。这样推想起来，晏殊是个学识修养颇高，含蓄飘逸的人，却不免让人有些敬而远之。柳永是脂粉堆中出没的小白脸类型，不多说。晏几道出身书香门第，当是一名翩翩浊世佳公子。痴情深情有如贾宝玉，而能够自持，又胜于宝玉，令人心向往之。